第十章(8/9)

想离开。

二丫的目光跳了跳,似乎突然间受了惊吓,离开?去哪儿?你不是说没家吗?

柳东风摇头,还没想好。

二冲往前凑了凑,我和我娘对你不好?

柳东风抖了一下,躲开她的目光,我没说不好。

二丫问,那为什么离开?

柳东风斟酌着,嘴唇动了动,终是什么也没说。

二丫问,不能说?

柳东风再次低下头。

屋里极静,空气似乎凝固了。他知道二丫在瞪他,他不敢抬头,只能沉下焚烧的脸和尴尬的头颅。二丫悄然离去,片刻返回,重重把两个银元摔在桌上。柳东风愕然地看着她。二丫说,你猎回那些东西,没卖多少钱。柳东风欲说什么,二丫截断他,你觉得这里不好就滚吧,滚远远的。柳东风说你当然好……触到二丫闪闪的泪光,柳东风猛然闭嘴。二丫转身跑出去。

从包子铺出来,北风正猛,柳东风几乎被掀个跟头。雪粒乱飞,天地都是灰的。睁眼困难,辨不清路。柳东风只带了自己的东西,那两个银元原样在桌上放着。

几个冷旋风过去,柳东风知道当日是离不开抚松了。艰难地挪了好半天,总算到了车站。在角落蹲好大一阵,车站才开门。只能暂住车站。

一夜未眠,柳东风渐渐被睡意围困。肩被人戳了一下,睁开眼,二丫竖在面前。她裹得严严实实。柳东风被二丫热切的目光灼痛,想说什么的。二丫拽起他就走。

几个热包子下肚,柳东风有了暖意,脸不那么僵了。面对二丫母亲,柳东风甚感愧疚。二丫母亲说,要走也得天晴啊,这么冷。二丫自始至终紧闭嘴巴。

直到下午,二丫才问他能不能帮个忙,从未有过的客气和吞吐。柳东风说行啊。二丫问你不急着走了?柳东风迟疑着,你不撵我——二丫没好气,谁撵你了?你说说谁撵你了?柳东风闭嘴。

二丫让柳东风陪她出趟门,却不说去哪里。几天后上路,二丫仍然不说,柳东风也没问。傍晚住进通化的客栈,二丫才告诉他,去掌子沟监狱,距通化有半天路。柳东风惊问去监狱干什么,二丫说看我爹。柳东风更吃惊了,啊……叔坐牢了?在包子铺住这些日子,她从未说起。二丫无言点头。柳东风问怎么回事,二丫轻轻叹口气,声调从未有过的哀伤,已经两年了……打算两年就赎他出来的……唉!

柳东风忽然明白,二丫为什么把钱守得那么紧。想起自己的不光彩,脸又一次烧起来。对不起,他嚅嚅地。

二丫依然沉浸在伤感中,你对不起什么啊,又不是你把他送进去的。

柳东风说,我不该……

二丫摆摆手,算了,有什么该不该的,谁让我碰到你呢……哦,说说你的事吧。

柳东风怔了怔,我的事?我有什么事?

二丫的目光一点点深入柳东风眼底,很轻,很柔,却有着很韧的执拗。柳东风突然心软,说好吧。

许多记忆是时间吹不散的。未必珍贵,未必刻骨铭心,但永远横亘着,如迎着西风的山石。在那个冰冷的小客栈,柳东风随着二丫一起回顾自己的点滴。

第二天,从掌子沟监狱返回,天色已暗,两人又住进先前的客栈。到抚松的车一天只一趟,中午发。闲着无聊,柳东风想逛逛通化县城,当然,他有别的心思。他说很快就回,二丫非要跟着。柳东风说来回走这么远,你不累?二丫轻轻摇头。

柳东风没打算从二丫身边溜走,他知道,他要想走,二丫拴不住他。陪她出来,得把她送回去。世道乱,遍地是日本人,女孩单行太危险。

转到通化西关,看到日本警察和日本领事馆,柳东风心底突然有东西蹿起。迅疾,猛烈,胸口一阵巨痛。二丫觉察到异常,问他怎么了。柳东风拽起二丫就走。二丫一个踉跄,几乎撞他身上。过了路口,二丫甩开他,再次问怎么了。柳东风龇龇牙,忽然捂住肚子蹲下去。肚疼?二丫有些慌,我背你?柳东风摇摇头,软软地,扶我一下。

回到客栈,柳东风依然没缓过劲儿。他让二丫先走,他明天赶回去。他并没忘掉职责,只是想法变了。他替自己开脱,二丫不是第一次出门,他其实也帮不上她什么。二丫没走。他突然生病,她不会独自离开,柳东风知道。

中午喝了碗热汤,柳东风略有好转,大大睡了一觉。黄昏,柳东风悄悄溜出客栈。风小下去许多,却更毒了,蜂针一样扎在脸上。但柳东风心是热的,整个身躯都是热的。耳边回旋着冷嗖嗖的声响,他知道那是柳叶刀饿了。

柳东风从日本领事馆门前经过,随后又转回来。领事馆院落不大,前后两排屋,院子西南角有个岗楼。门口一个警察,岗楼上一个警察。领事馆算不上重地,却有两个警察,说明通化领事馆级别比较高,或者来了什么重要人物。柳东风四周察看一番,转到另一条街。行人寥寥,绝不能被日本警察注意到。

夜暗下来,街更空了。偶尔有马车经过,铃声格外清脆。有两个人从餐馆出来,互相搀着,不像喝醉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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